Sent to you by nothing via Google Reader:
(宋石男 看天下专栏 4月8日上市)
"你还记得读和平街小学的时候,你们学校对门卖萝卜片的那个老婆婆不?"父亲问。
我当然记得。小时候萝卜片是我们的挚爱,有五香味,有麻辣味,一分钱一片。一次买个五分钱的,豪放点干脆买个一角钱的,在放学路上吃,从山脚走到山上,再走回家,就差不多吃完了。唇齿生香,插翅而飞,舒服得很。父亲说的那个老婆婆我也有印象,她常年都是一个人来,一个人去,挑着担子,一边一个箩筐,里面装着切好的腌制合适的萝卜片、大头菜,还有一应俱全的调料:蒜末、海椒油、白糖、花椒面等等。她身体不好,常咳嗽。挽着发髻,上面插根有点锈迹的黑色发卡。头发是全白了,但因为常沾染尘土,又略显灰。脸色阴郁,做买卖的时候也不怎么露笑容。皱纹很深,很多,满脸都是,就像跟眉毛鼻子长在一起。我有点怕她,觉得童话中的巫婆就是这个样。
"当然记得,我在和平街小学读了五年书,吃她的萝卜片也吃了五年"。
"她以前不卖萝卜片,她是母承女业。"
"母承女业?"
父亲就讲述了下面这个故事。
上世纪60年代起,在牛华中学山脚,盐厂医院的礼堂外,总能看到一个清秀的扎着马尾的姑娘,在那卖萝卜片。相对她瘦削的身体,那副担子显得有点重。没生意的时候,她一个人静静坐着看书,看的什么书我父亲没注意,他都看人家脸去了。
"她算你们那时候的萝卜片西施不?"我问。
"不,她经常很忧郁的样子,我们背后喊她林黛玉,卖萝卜片的林黛玉"。父亲说。
卖萝卜片的林黛玉跟牛华中学一个教师的儿子谈恋爱。男孩后来去外地当兵,在部队上干得不错,要提干。部队致函这边的军宣队,要后者去调查他的恋爱状况。这一查就不对头了,卖萝卜片的林黛玉是地主家庭出身,老爸早年被镇压,只剩下一个老妈,常年卧病在床,由她一人卖萝卜片养家。
军代表找到姑娘,要她自觉点,跟小伙子分手。姑娘不说话,也不答应,也不拒绝。事后仍跟小伙子来往。小伙子也痴情,宁愿不提干,或者哪怕提前退伍,都要跟姑娘在一起。
军代表去找姑娘做了好几次工作,每次都无功而返,渐渐失去耐心。最后一次找她,军代表开口就骂:"你看你长个啥样子?长不像扁担,短不像葫芦!瘦筋筋的没得点捞末!你配得上我们的革命好小伙?快点跟他分了,不要耽误人家"。骂完,军代表又说,再执迷不悟,你是没啥子,继续卖你的萝卜片,小伙子的大好前途,就给你毁完了!
军代表走后的当晚,姑娘吃了来苏尔(一种消毒水)自杀。送到镇上的盐厂医院,军代表闻讯赶来,喊停在那儿,不准救,她是自绝于人民!医生就不敢救。军代表走后,医生不忍心,开始抢救,折腾了七八个小时,姑娘还是没救回来。我父亲的朋友马医生,当时就在盐厂医院工作,目睹了全程。事后,他叹着气告诉我父亲,姑娘本来 也许不得死,如果不是军宣队耽搁了几小时,即使小镇医生的手艺不太高明,来苏儿毕竟不是百草枯,也救得转来。
马医生说,姑娘被停在那儿的时候,她的母亲一直茫然而用力地看着医生的白大褂,那眼神中的绝望,现在想起他还有点发冷。
姑娘死后,军代表赶来,吩咐人拉出去埋了。这时她的母亲上来,说女儿的脚上没穿袜子,能不能穿上袜子再埋?
"穿啥子袜子?她是反革命你晓得不?就这样子拉出去!"
姑娘被胡乱埋在五眼钟山旁边的坟场,下葬的时候脚上没有袜子。她的母亲看不到这一幕,因为她没有被批准去送葬,而是被勒令回家反省。
这以后,她的母亲没有办法过活,只好母承女业,卖起了萝卜片。人的生命力真是说不准,她的病虽然没有就此好起来,也没有继续坏下去。她从上世纪70年代初一直卖到80年代末,其中包括我整个小学的时光。我和我的朋友们,在她手里累计应该买过几千片萝卜片,这萝卜片的味道,也深深地渗入了我们的童年。
那些年,老婆婆像邮差一样风雨无阻地挑着担子,每天都重走一遍她的女儿曾经每天都要走的路,然后在女儿日常摆摊的一百步外,沉默地做买卖。大约在1989年前后,她无声无息地死去,不知葬在哪里,也许就在女儿的旁边,也许隔了好几座山。她们死后,牛华镇再没有人卖萝卜片,广陵散从此绝矣。
Things you can do from here:
- Subscribe to 创造社新任社长宋石男 using Google Reader
- Get started using Google Reader to easily keep up with all your favorite sites
No comments:
Post a Comment